化境,一个留下诸多想象空间的翻译学说

化境,一个留下诸多想象空间的翻译学说


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“化”。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,既能不因语言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,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格,那就算得入于“化境”……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,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经过翻译似的。

众所周知,钱锺书先生在《论林纾的翻译》中写下这几句话之后,一个著名的翻译学说诞生了。这就是化境说。化境说简单明了,令人信服,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,其影响远远超出文学翻译的范围,赢得了各路翻译的认同和青睐,几乎被整个译界奉为圭臬。值得注意的是,钱先生虽然将化境说定义为“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”,但他并未把标准细化,没有具体阐述如何翻译才算化境,而先生本人又少有译作传世,使人也无法从其翻译实践中寻找答案,所以,他的化境说给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。

化境说是一种一呼百应的翻译学说。它之所以一呼百应,大概因为人们都喜欢地道的母语,都讨厌洋腔洋调。“亨利希·曼:一场不无忧伤的告别!”和“别了,亨利希·曼!”哪个好听?当然是后者,它趋于化境,中国如此,外国亦然。在马丁·瓦尔泽的小说《第十三章》中,“这是翻译腔”已成为一句泄愤或者说骂人的话。

从逻辑上讲,讨厌洋腔洋调的,一定知道什么是原汁原味的母语。但如果我们按照这一逻辑深入思考,问题就来了:什么才是地道的中文?我们有共识吗?地道的中文能够从词法和句法进行定义吗?或者说:我们需要写出什么样的词汇、什么样的句子,才让读者不觉得是在读译文?想到这类问题,事情立刻就变得复杂起来。原因在于,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已经开启100多年,在这一进程中,翻译成为一股巨大的推动力。一代代中国人,尤其是知识分子,是读着外文、读着译文长大的,在语言上已经多多少少成为混血儿。有趣的是,钱先生论述化境的关键字句——“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”——读起来就像是译文!这句话我们也没觉得有何不妥。在极简主义者眼里,中文的关系连词原则上是多余的,“因为……所以”、“如果……那么”、“虽然……但是”之类都应避免,因为中文的逻辑结构是一种隐形而非显性的存在,存在于字里行间,若反复斟酌,许多关系连词均可弃之不用。不过,这种极简主义已经是过去时,今天我们说话写字不仅离不开关系连词,有时,关系连词的运用还能给我们带来美的享受。

化境文字通顺,流畅,读起来如行云流水,可以十分稳妥地给读者带来阅读享受。所以,化境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翻译境界,化境说一呼百应。但如果联想到在译界屡见不鲜的路线之争,联想到人们围绕“直译还是意译?”、“异化还是归化?”、“市场/读者第一还是作品/作者第一?”等问题展开争论,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,化境说来自第二阵营。有了这一定位,就难以将化境说绝对化,就很难说它是最高的或者惟一的翻译标准。原因在于,陷入上述路线之争的第一和第二阵营,严格说来属于翻译技巧或者翻译策略侧面的争论。

其实,翻译策略的运用、翻译策略的正当性或者优越性是由翻译哲学或者翻译理念决定的。就是说,译者运用何种翻译策略,取决于翻译的目的和翻译的目标群体。他不仅不必一生坚守一种翻译策略,即便是翻译同一个文本,他也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变换策略。

此外,即便就文学翻译而言,我们也不宜将化境说绝对化。因为,文学是语言的艺术,而艺术之为艺术,在于创新,在于个性。换句话说,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,不是读起来舒坦不舒坦,不是读起来像不像中文或者像不像译文。这样的标准太普通,太一般。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,在于对作家或者作品进行“面部识别”,在于将其独一无二的艺术特征揭示出来,让译文产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,让读者从一词一句、从一段文字或者一篇文字辨认出这是谁谁谁:是乔伊斯还是狄更斯?是福楼拜还是巴尔扎克?是卡夫卡还是托马斯·曼还是赫尔曼·黑塞?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?